煤油燈是我們這一代鄉(xiāng)村出生人的一抹青春記憶,甜美回憶,深情追憶。那時,每當夜幕降臨,在老家鎮(zhèn)上,各戶人家就忙著收攤關鋪,上門插閂,開始點燈,街面上人流漸而退去,人行繼而減少,喧鬧的街道一下子變得寧靜下來。昌大商店是鎮(zhèn)上休市最晚的店鋪,這會兒,仍有零星顧客光顧,他們都是街坊,不為別的,只為打煤油而來,白天家里忙于做生意,抽不出身子,擠不出時間,只得趕在商店天晚關門前來購買,而店家則對他們表示理解,不厭其煩,耐心等候,直到他們購買完畢,方才關店休市。此時,從各戶人家的門縫里,透出點燈的光亮,串出加燈的煤油味,表明到了上燈時分,鎮(zhèn)上人家的晚間生活就此開始。我少時的晚間生活都是在煤油燈下度過的,煤油燈陪伴我讀書,撫助我成長,我對煤油燈情有獨鐘,煤油燈與我甜蜜派對,煤油燈是我剪不斷的鄉(xiāng)愁,煤油燈是我抹不去的家念。
那時,我們這個地域人家使用的煤油燈有三種類型:一種為土制燈,老家人稱此燈為“洋油鬼子”,給它冠以洋油鬼子這個綽號,其解讀是:稱洋油,因這種燈用的燃料是煤油,舊時人們管煤油叫洋油;而叫鬼子,原于這種燈體型矮小,故而叫之。由此可見,這個綽號起得恰如其分,恰到好處。這種燈為土法制作,燈體簡單,使用方便,燈體取自廢棄小玻璃瓶,其中以廢舊墨水瓶居多,村上人將瓶子帶到鎮(zhèn)上,讓敲鐵皮的祁師傅配上燈頭,就成為燈。燈頭材料為薄鐵皮,剪成圓形,在圓中間打上微孔,將制成的鐵皮管穿于其中,這樣燈頭就算制成。在燈頭孔中穿入棉條,這便是燈蕊。這種土制燈,在那時農村廣為流行,由于體小節(jié)油,使用成本低,故深受農戶青睞。另一種燈,鎮(zhèn)上人稱它為“罩子燈”,叫罩子燈,系因這種燈燈頭上裝有罩子,作聚光和防燈煙擴散用,故而得其名。這種燈為商品燈,在鎮(zhèn)上百貨店可以購到。此燈由燈座、燈頭和燈罩三部分組成,其燈型新穎,俊秀端莊,洋氣耐看,為鎮(zhèn)上人家普遍使用。還有一種叫做“馬燈”(沿襲古老稱叫),也稱“桅燈”,或曰“船燈”。此燈為室外用燈,造型別致,古樸典雅,制作精巧,工藝奇特,堪為精美藝術品。用作馬燈,為夜行者引路;用作桅燈,為夜運者導航;用作船燈,為夜捕者引魚。其燈體兩側裝有手把,方便提攜和懸掛。該燈功能齊全,既能防風,又可遮雨,夜行時,提于手中,以照行不迷路;夜航時,掛于桅桿,以警示他船,吾船處于夜航狀態(tài),請貴船注視吾船航位,保持航距,注意航行安全,切莫靠近行駛,以免發(fā)生碰撞;夜捕時,擺放船頭,以引來魚群,誘惑捕撈。我記得,當年鎮(zhèn)上木船社經常配貨夜運,我家門前的篆河是一條黃金水道,運輸繁忙。夜間,河面上往來運輸船只絡繹不絕,船家編號組隊,浩浩蕩蕩,只見船上桅桿豎起,風帆扯起,桅燈掛起,競相從河面穿梭而過,此番景象,頗為壯觀,令人震撼,至今,我還歷歷在目,記憶猶新;我還記得,夜間的篆河,河風輕拂,河水蕩漾,延綿流淌,河面上漁火點點,閃爍靈動的光亮,為寧靜夜晚增以動感,添以意境。臨河觀賞,充滿詩情,富有畫意;令人心曠,催人神怡。如此河景,盡顯水鄉(xiāng)特色,彰顯篆河風情,難怪詩人將船燈比作漁燈,喻為漁火,而篆河恰是他們最佳吟哼處。
我小時候家里使用的是罩子燈,每天傍晚,我散學歸來,就看到外公在忙著打理點燈,這是他手頭活,心愛事,家里每晚點燈,都由他親為,這已成為他習慣。燈是夜眼,象征光明,寓意家旺,點好燈,會給家庭帶來好運,帶給家人全天好心情;罩是燈臉,擦得干凈,會長家臉。擦得不凈,會失家面。對于擦燈罩,外公有著自己擦法,別人用的是干擦,而他用的是濕擦,相比干擦,濕察省時又干凈。所謂濕擦,就是通過口腔向罩內哈入熱氣,令吸附在罩壁上的油煙霧化,然后行擦。燈罩有上下兩個罩口,上口小,下口大,外公用左手捂住燈罩下口,右手托住罩腰,將嘴套入燈罩上口(上口小便于套嘴),用力哈氣,受到哈氣浸潤,罩壁上的煙污由貼狀變?yōu)楦B(tài),外公順勢開擦,他動作麻利,左手托住罩體,右手三指(指大拇指、中指和無名指)捏住擦紙,伸向罩壁,罩壁上的煙污隨著他手指轉動,盡數被擦凈。罩腰位深,食指和無名指觸及不到,只得靠用中指單擦,擦過后的燈罩,透明潔亮。在行擦中,外公用力適度,不使大力,用力過猛,會使燈罩受損,劃破手指,導致手傷。剪燈蕊看似簡單,其實也講技法。外公取下燈嘴,捻動燈頭齒輪,令燈蕊向上遞吐,他取來剪刀,剪去燋蕊,如圖省事,對燋蕊不作剪除,則會導致悶燈,發(fā)光就會受到影響。剪去燋蕊后,外公將燈蕊上捻,以達到最佳亮度標位。如果上捻過多,燈蕊就會冒煙,形成黑罩。最后點火環(huán)節(jié),外公取下燈頭,添油裝燈,擰緊燈嘴,點蕊套罩,屋子頓時烘明亮堂起來。整個點燈過程,如行云流水,似穿針引線,一氣呵成,讓我看得賞心悅目,眼花繚亂,目不暇接,美不勝收,驚呼奇妙。
晚上是家人團聚時辰,每到天黑,外公便將罩子燈點亮,端向飯桌,提示到了家里用晚餐時間,家屋頓時熱鬧起來,家人們不約而同,齊聚飯桌,大家面桌而坐,圍桌用餐,母親將粥盆從鍋屋端向住屋,擺上飯桌,用銅勺將粥分裝入碗,供家人食用。在罩子燈下,一家人其樂融融,大人們邊吃邊聊日?,嵤?,我們小人則在旁邊洗耳恭聽。那時家里人口多,生活條件差,晚餐僅為稀粥加咸菜,但一家人吃得開心。大人們你一言,我一語,多以表達對我們關愛和囑咐,母親總是噓寒問暖,問這問那,生怕有什么沒說到;外婆則嘮叨不已,催促我們早點吃完做作業(yè);父親和外公在旁邊洗耳恭聽,他們沒多發(fā)聲,用慈祥的目光凝望我們,他倆要表達的心聲,母親和外婆都已經說了。此時,屋中罩子燈熠熠生輝,跳動的燈花映照著全家人的笑臉,我家的晚間生活,充滿祥和,洋溢歡樂。晚飯一結束,母親就忙著收拾桌子,好讓我們做作業(yè),外婆催促我和姐姐,動作要快一些。我們寫作業(yè)積極性很高,因母親和我們有約定,作業(yè)完成后,她要給我們講故事,母親講的故事很多,其中“王強焐冰”“匡衡鑿壁借光”“孫敬頭懸梁,蘇秦錐刺股”這三則故事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。啟示我們要以故事中的人物為榜樣,刻苦學習,用功讀書,孝以待親,善以待人。母親所講的故事,多半我已淡忘,唯這三則故事,至今我還記得,對我影響很大,成為我一生行事做人標尺。母親小時家境一般,沒上過學,但她聰明伶俐,勤勞智慧,她講故事時,邊講邊還縫衣衫、納鞋底、捻棉線,她講得繪聲繪色,我們聽得津津有味。這三則故事是她小時聽外公講的,后來我女兒上小學讀書,我又將這三則故事講給我女兒聽,這些故事無疑是我家家庭教育好教材,是我家號外版家訓,我家將世代相承,不斷傳講。
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后,老家和縣域其他鄉(xiāng)村一樣,相繼通上電,結束使用煤油燈時代,煤油燈成為過去。但即便如此,我仍心系煤油燈,它已深埋我心。后來我的小家庭從獐溝遷至縣城,在搬家時,我向父親索要家里過去使用的那盞煤油燈,將它帶到新居,留作紀念。這盞燈,見證上兩代人對我的養(yǎng)育之恩,見證我這代人對子女的冀希所望。如今先親們早已仙去,每當捧起那盞煤油燈,就勾起我對他們的思念,引發(fā)我對少時生活的懷想,我的心猶如老家門前那奔流不息的篆河水,洶涌澎湃,難以平息。哦,煤油燈,它是我人生的曾有,經歷的享有;它點亮我的心,照耀我的魂,它是我心靈的依皈。